过了半晌,皇后松了一直挺直的脊背,长吐出一口浊气,端起茶碗垂着眼,有些落寞地道:“红蕊,我昨夜又梦到那个孩子了。你说当年,我执意嫁给陛下,究竟是对是错。若非因此,我又怎需在产下双生子后生生割肉送出一个孩子去——”
皇后眼眶渐湿,泣不成声,呜咽着道:“我梦到他流落街头受尽苦楚,我梦到他说恨我……红蕊……”
“娘娘。”女官忙劝道:“夫人上回入宫不是说了,已经派人在金陵那边全力寻找……公子了吗?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皇后闭了闭眼,道:“但愿吧,家里的人也愈发不中用了,若非底下人疏忽,我儿养父母病逝的消息又怎会迟迟未曾传回京来,他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啊,养父母俱都过世,家中无亲友庇护,一人又该以何为生?”
刚刚抬步走近后殿的当今听到皇后如此哭泣,脚步猛地一顿,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塞住,心中酸涩难忍,口中却凝噎无言。
这天下至尊的一对夫妻,此时这隔着薄薄一层屏风,对当今这等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而言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冥冥之中,却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跨不过去。
至尊帝王之家的私密事,离文家还是距离遥远了些。
方夫人写给方氏废妃的信和秦王府的奏章送到京中那日,距离金陵方府被抄家已经正经过了几日功夫。
这几日金陵城中动荡巨大,不只是方家被抄,原本对着调查陷入平静的罂粟药粉案头痛的金陵知府仿佛忽然得了什么指点似的,越过扬州、江宁知府,带着从驻军讨来的兵丁,在整个江南迅速连续查抄了三四处贼人窝点,处处过去时窝点已被扫荡一番,简直如有神助。
江南总督对他越权的行为却并无不满——或者说他也没有资格不满了。
因为他的总督名号前,怕是也需要挂上一个“前”字了。
江南地区罂粟粉之祸泛滥成灾,他作为江南总督却知情不报,有渎职欺君之罪,自执金卫的身影踏上江南地区的那一日起,这个“前”字就已经注定挂上他身了。
执金卫行事干净利落,敲开前方巡抚的嘴,迅速突破金陵知府查案遇到的困境,短短一旬不到,官员的罪证就被一摞摞地整理好,秘密送至京城。
如今不动各地知府,是因府试将近,府试还需地方知府主持,不好耽误科举。恐怕府试过后,这江南官场,便会有一番大清洗了。
方家一行人被押解入京那日,文府办了场家宴,文夫人命人取出两大坛珍藏的兰陵美酒,她平日颇有些酒量,能与文老爷吃上两杯。徐姨娘、梅姨娘不善饮,还有蕙心、澜心等姐妹年幼,文夫人便又命人取出玫瑰花浸的紫米酒来,众人面上都是轻松欢欣之色。
席间她见锦心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便对徐姨娘道:“我听闫大夫说,沁儿这几日好些了,可脸色还是差些,要入夏了,须得好生进补一番,不然天气热了,再有苦夏,可有得沁儿熬的。”
徐姨娘应了“是”,又道:“我怎么不晓得呢,不过这段日子她时常头痛,也进不去羹汤,这几日好容易好些,算是有点子胃口了。”
秦姨娘细细端详着锦心面孔,道:“瞧阿沁这模样,还是瘦了不少,瞧着下巴都尖了好些,小脸可还有我巴掌大吗?”
“秦姨”锦心撒娇道:“我的脸哪会没有您的巴掌大呢?您就别这样说了,不然我阿娘回去又该逼着我多吃东西了。”
蕙心笑眯眯道:“徐姨娘是为了你好,你得听着,若是入夏前不把脸上的肉养出些来,等天气正经热起来,有你好受的日子。”
文老爷也连连点头,对锦心道:“要听你阿娘的话,这可不是玩的。”
锦心哀叹道:“我哪里不听话了,我一贯最是乖巧,二姐你说是不是?”锦心一歪头,澜心一口点心嚼到一半,闻言连忙将口中点心咽下,然后快速点头:“我们沁儿素来最是乖巧了。”
未心一点锦心的额头:“你就仗着二姐向着你说话。”
“三姐说我乖不乖巧嘛!”锦心向她眨眨眼,果然是有几分乖觉模样的。
一时宴上其乐融融,忽听一阵女子的轻咳呛呕之声,众人忙循声看去,见是一穿着桃红袄儿白绫裙子的艳丽妇人,此时用帕子掩唇连连作呕,不时呛咳。
她掐着腰肢,显得小腹微凸,文夫人关怀道:“这是怎么了?我记着你已经过了害喜的时候,前儿嬷嬷来回还说你胃口不错,这会子可是被什么气味冲着了?”
这话说得有水平。
锦心心中暗道:不愧是太太。
这位周姨娘收起帕子漱了漱口,因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脂粉,倒是看不出脸色,只是声音显得有些虚弱,“许是桌上酒气有些冲,呛着了。”
她微微垂首,纤细白皙的脖颈也微微弯着,眼尾微挑,水波流转,显得十分娇丽好看。
可惜文老爷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疑惑道:“我记得你素日很能喝上几杯,若论酒量,太太都不及你,怎得今日却被酒气冲到了?”
“人有了身孕自然与从前不同,周妹妹这一胎前几个月就闹人得厉害,这会子桌上酒气也着实是有些冲。”文夫人温声道:“不如妹妹先回去歇着,等会虽有一般小戏,也怕妹妹听了觉着心烦,有身孕的人是不爱听这种噪杂响声的。”
周姨娘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僵地应是,被嬷嬷搀扶着起身了。
看着文夫人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弄走了,蕙心拍了拍面露不屑的澜心的手,示意她不要将情绪表露得如此明显,站起身来举杯笑道:“女儿敬父亲母亲一杯。今日兄长不在,不然兄长应先敬父亲母亲一杯的,女儿便代兄长先敬一杯,再代自己敬一杯,连饮两杯,女儿便到量了,还望二妹妹等会不要灌我才是。”
又举起下一杯,向几位姨娘:“这些日子,姨娘们受惊了。”
文夫人笑着隔空虚虚一点她的额头,举杯饮下,抬手间眼角的余光轻描淡写地往澜心身上一瞥,她忙坐端正了,收敛神情,笑得明艳端庄起来。
秦姨娘将一切尽收入眼底,举杯的空档与温婉含笑的徐姨娘低声道:“你说她那样子,值当吗?谁又把她当回事呢。”
徐姨娘一面饮下玫瑰酒,一面轻嗤一声,声音低低地道:“不止是她,咱们又算什么呢?”
锦心凝视着阿娘,瞥了一眼周姨娘听到这边笑声微顿的身形,总觉着心里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点酸酸涩涩的。
文老爷除了文夫人这位正房妻子之外,还有四位妾室,其中徐姨娘与秦姨娘俱是他自幼的婢子,秦姨娘是他乳母之女,自幼服侍的,徐姨娘则是文老夫人看她稳重,指到文老爷房中照顾的,后来逐渐掌事,有了体面,却也被老夫人看重,未曾能够赎身出府去。
锦心知道,徐姨娘屋里床榻内侧小柜中锁着的一个描漆匣子,里头有二十两现银,那是徐姨娘当年卖身入文府的身价银子,本预备做赎身用的。
这些年文老爷待徐姨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极好的,文夫人也是个厚道人,虽规矩严些,却不会轻易与姨娘们为难。
甚至可以说,徐姨娘的日子过得比外头许多人家的正头娘子都舒心多了,如今娇女幼子在侧,更是顺心如意,但内心深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吗?
恐怕未必。
这一份心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锦心心中莫名地清楚,也因此叹息。
除了秦姨娘与徐姨娘之外,府中还有一位梅姨娘和一位周姨娘。
梅姨娘的身世没什么好说的,周姨娘却与这些姨娘都不同,她不是府中自产的,也不是从外面抬进来的良妾,而是一位求文老爷办事的盐商赠妾,瘦马出身。
入府之后,文夫人倒是没拿她当什么妖魔鬼怪百般提防的,只是给她院里挑嬷嬷的时候送去两个教导规矩很出挑的,然后一应待遇都比照其余三人,没什么特殊对待的。
周姨娘一开始确实折腾过,女子若以颜色自恃,在这个时代,除了牢牢把握着男人,是别无选择的。
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促使她做出了选择,可惜文老爷不吃这套,甚至有的时候表现得格外……不解风情。
周姨娘碰壁几次后就泄了气,发现文夫人也不似从前那些“姑姑”们说的会拿她怎样,后宅中人也没拿她当豺狼虎豹似的,前者叫她松了口气,后者使她更泄气了,逐渐便心思不再活跃——主要文老爷经常在外行商,每年在家里的时间不过几个月,另外那一半都是一群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矛盾点在家,要掐起来也着实不容易。
又有文夫人铁腕政策镇压,文府后院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唯一的波澜就是周姨娘与梅姨娘不大对盘,二人都是伶牙俐齿之人,梅姨娘胜在吵不过就吟诗,为了压周姨娘一头,什么酸诗都能翻出来念诵,早年又得了一女,也就是府上的三姑娘未心,腰杆子更硬,在二人的斗争中多有胜利。
梅姨娘常胜,周姨娘败绩就多了,去岁终于有了身孕,好生得意,在梅姨娘面前每天抬起头扬着下巴做人,熄灭多年的搞事之心也就死灰复燃了。